原文2019年2月21日於換日線網站發佈,可見:https://crossing.cw.com.tw/article/11373
在《天空之城》裡,姜藝瑞不單力拚全校第一,努力參加課外讀書會,更力爭要做學生會會長;母親韓瑞珍又費好大功夫把私人升學導師金珠英請來輔助女兒升學;金珠英不單負責計劃藝瑞學習、課外活動的時間和空間,就連她的餐單、健康狀況和心理輔導也一手包辦。讀書已經那麼累,為什麼還要讓藝瑞過得那麼忙?這與韓國的大學招生方式密不可分。
利箭之三:揠苗助長的教育生態
韓國的大學考試招生分為兩個階段,類似台灣的學測和指考。表面看起來,韓國高中生似乎三年間就只是全心準備大學入學考試,但事實上,只有第二階段招生才會看重大學入學考試的表現;於第一階段,各校各自舉辦招生考試,辦理方式各有不同。頂尖大學一般以學生高中三年的學業表現為主要徵選依據,亦有大學更重視學生課外活動表現和才能,這使得高中三年校內的每一場考試、每一個活動顯得同樣重要。
以首爾大學為例,有近八成七的學生是來自地區推甄。為了確保全國各地學生的入學機會均等,首爾大學接受每間高中最多推薦兩個學生入學,而一般高中都會推舉該校獲取全校第一名的學生入學。也正因為首爾大學雲集了全國的全校第一名,在校內炫耀自己得過第一會被視為一件蠢事。
補習班等私人教育機構看準了這一點,不但提供針對應試的課程,亦提供一系列輔助升學的服務,從升學策略諮詢、課外活動規劃、撰寫履歷及自傳、準備作品集等等,升學涵蓋的每一個環節都無所不包。
畢業於漢陽大學的 K 君分享道,自己雖然不是升學專家,但他非常擅長寫自傳,所以大學時便接案幫人寫,前後賺了 2,000 萬元韓圜(約新台幣 55 萬元)。撰寫過程中,他會與學生深入對話,不斷挖掘學生的特質,尋找值得在自傳裡放大的枝微末節,憑著這些訣竅,他曾經把成績只能進入二線大學的學生送入一線大學,亦因此建立了口碑。他表示,這一行的情報會在家長間口耳相傳,一旦在圈子裡建立了口碑,就會有許多家長接連主動聯絡,案子接不完。
與成績、自傳同樣重要的,還有「生活紀錄簿」。簿內不單紀錄了學生的戶籍、學籍資訊,還有各科課業表現、出缺席情況、獲獎經歷、檢定證明、課外活動經歷,以及讀書狀況、個人特質描述等等,鉅細靡遺。
生活紀錄簿的本質應是客觀反映學生的校內表現,但家境好的父母往往能為子女安排更多課外活動,例如遊學、參與國外志工等,甚至有家長會聯同子女名義參與競賽、發表論文,使得子女年紀輕輕便有一份極華麗的履歷表。在私人教育的狼爪下,再公正的教育體制也達成不了真正機會均等的升學競爭。
在如此的教育生態下,學生從小就被迫做著太多自己沒興趣、純粹為升學而做的事。主流教育剝奪了他們該自由玩樂、探索興趣和夢想的時間,使不少人直至大學,甚至就業以後,才有機會喘息,重新思考自己理想的人生。
奮力攀上天空之城,卻通往地獄朝鮮
諷刺的是,《天空之城》描繪了如此可悲的韓國教育體系,但這個體系卻曾在好幾個比較全球教育體系的榜單上名列前茅[註]。固然,韓國教育政策、制度不乏值得效仿之處:前美國教育部長鄧肯(Arne Duncan)便曾公開讚賞韓國的教育政策,例如對培育、支援教師的重視,既能有效提升整體師資,繼而更確保了低收入學生獲得優質教育的權利。只是,這些榜單大多以受教育率、識字率、能力表現等指標評斷整體教育體系,無法反映韓國學生背後的各種身心煎熬。
莘莘學子不僅必須爭破頭才能升讀名校,即便他們最後如願以償,也不見得就能順利逃出「地獄朝鮮」;畢業,只是意味著另一場同樣熾熱的就業競爭正式展開。即使名校出身在就業市場依然佔優勢,但這樣的優勢卻逐年退減。韓國《中央日報》分析 2014 年至 2017 年韓國大學畢業生的就業數據,發現名校也避不過就業寒潮,SKY 畢業生就業率在四年間分別下跌約 3% 至 6%;理應最不愁就業的工科畢業生,卻最受低迷經濟打擊,就業率直線下降,跌幅是其他科系畢業生的兩到三倍。
名校畢業生鐵飯碗不再,原因除了近年韓國經濟低迷,令整體空缺減少之外,也與愈來愈多大企業、公有企業積極推動公平徵才有關。為了更公正客觀地審查面試者,部份企業在資料初審階段引進人工智慧系統審件,又引入「盲選」(blind recruitment)制度。
盲選,也就是不讓面試官事前閱讀應徵者的履歷資料,在不知道面試者出身背景的情況下,集中評估面試者的個性、特質和實力。制度原意雖不壞,卻被部份人指矯枉過正──履歷上的名校學歷、技能證明往往是面試者過去多年來的努力成果,盲選卻讓這些文憑變得一文不值。
即使名校畢業生能成功入職夢寐以求的大企業,就能代表人生從此幸福無憂嗎?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(OECD)2017 年發表的統計資料,韓國勞工每年平均工作超過 2,000 小時、每週平均工作 43.4 小時,工時之長名列世界前茅。姑勿論韓國惡名昭彰的高壓職場文化,在 KAIST 就讀博士、曾於 LG 電子電視開發部任職的 C 小姐便分享道,近年韓國職場文化已漸轉開明,但「公司始終是公司,都是一個樣。」
C 小姐表示,不論在哪裡工作,日復一日的業務同樣令人空虛,差別只是大企業給出更大一筆錢填補這份空虛感;而且,在大企業給予高薪、好福利的同時,亦期待員工犧牲更多自由。她舉例,工作若涉及尖端技術開發,員工每天出入都不免要接受嚴格的保安檢查;更誇張的是,部份企業會監控員工電腦的活動紀錄和對話,她便認識一位因為在私人對話抱怨公司而遭解僱的人。到頭來,名校似乎也避不過淪為大企業「人力資源工廠」的命運。
韓國的家長投資大量金錢、時間、精力,就只為了把孩子送進「天空之城」,但偏偏天空之城的出口並不必然通往錦繡前程,更可能只是一道將人誘落地獄朝鮮的假門。即使能登天,卻是一場空,這種換不回幸福的教育終究是為了誰?大概正正是因為這樣,製作團隊才藉由《天空之城》向那些不斷催谷(編按:粵語詞彙,把穀種先放在營養液中培養再栽植,即盡全力促進、促使之意)孩子學習的家長提問:「只要能把孩子送上大學,就算最終落得親子關係破裂,甚至家破人亡,你也願意承擔嗎?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?」
令人遺憾的是,面對難以改變的社會和教育體制,韓國家長就只能選擇任由那悲劇反覆循環。在《天空之城》播出以後,家長關心的反而是哪裡可以找到像金珠英一樣的私人升學導師、哪裡可以買到劇中姜藝瑞使用的獨立讀書間。導演趙賢卓在接受訪問時便表示,劇集原意是希望令觀眾反思親子關係,卻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,他感嘆道:「這或許正正就是韓國教育的現實。」
註:下列為高度評價韓國教育體系的榜單。
(一)2014 年由美國教育機構 Pearson 發佈的《全球認知能力及教育程度指數》第一位,評比指標包括學生能力評估表現、識字率、畢業率等。
(二)2018 年由美國非營利團體 NJ MED 發佈的《全球最佳教育體系排名》第一位,評比指標入學率、畢業率、學童能力評估表現、校園安全、成人識字率等。
(三)2018 年由英國 QS 世界大學排名發佈的《QS 高等教育體系實力》第九位,在亞洲地區中僅次於中國。
執行、核稿編輯:趙安平